2003年，姜淑清（右一）与策勒县人民医院医生进行妇科病普查。 （受访者供图）

近日，在北京妇产医院，姜淑清正在查阅资料。（北京日报记者王琪鹏摄）

新疆网讯（记者梁淑芳 北京日报记者王琪鹏）“姜老师您看！新腹腔镜做的子宫肌瘤手术，出血量还不到10毫升。”“新产房的阳光能晒满半间屋，产妇们都说住着舒心。”10月1日，新疆策勒县人民医院妇产科主任、副院长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举着手机，将医院窗明几净的诊室、先进齐全的设备、温馨明亮的病房一一展现在屏幕那头——北京妇产医院70岁专家姜淑清的眼前。

视频里，姜淑清笑得眯起了眼，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暖意。思绪却悄然跨越四千多公里，飘回二十多年前那个风沙裹挟着热浪的午后：土坯房里昏黄的灯光、那捧用旧报纸包裹的葡萄干，甘甜的滋味仿佛至今仍在舌尖萦绕。

一颗葡萄干，定下援疆心

2002年7月，作为北京第四批援疆干部，姜淑清踏上了和田的土地。在此之前，新疆于她只是地图上一个遥远的符号。

“我是党员，女儿已上大学，丈夫也全力支持，理应扛起这份责任。”出发前，姜淑清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。可当得知目的地是策勒县，担忧还是悄悄爬上心头——病重的母亲，是她最放不下的牵挂。母亲却拍着她的肩宽慰：“去吧，别耽误了正事。”

吉普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戈壁，黄沙漫过车轮，天地间只剩一片浑厚的土黄。姜淑清至今记得，抵达策勒县委招待所时，眼前一排低矮的平房蒙着厚厚的沙尘。

在策勒县，清晨出门能在沙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，6级以上的沙尘暴一年要刮120多天。“沙漠需要草种，党把我们撒在这里，就要顽强生长。”她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，第二天便换上白大褂，走进了县医院。

真正让她下定决心“扎”在策勒县的，是到这里第四天的深夜急诊。产妇吐尼沙汗·吐尔洪大出血，脉搏微弱。在只有基本器械的条件下，姜淑清和当地医生屏住呼吸，凭借精湛医术与死神赛跑，终于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。

几天后，吐尼沙汗·吐尔洪的丈夫带着女儿来到医院。男人搓着手局促地站在门口，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，双手捧着个旧报纸叠的小包。姜淑清轻轻打开，金黄的葡萄干滚落掌心。

“好吃……甜！”孩子的语气带着生涩。一颗葡萄干入口，甘醇瞬间漫过味蕾。

“土地虽贫瘠，人心却丰饶。”那一刻，她便在心中笃定，要留在这里。

2003年7月的一台手术，让她刻骨铭心。深夜送来的产妇胎儿臀位破水，急需剖腹产，可策勒县当时没有病理科，没有血源。姜淑清提议转往和田，可产妇一行刚出发，就被突如其来的沙尘暴逼回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，姜淑清咬牙决断：“必须救，准备手术！”天亮后，她迅速协调到血源，最终手术成功，母子平安。

手术室门打开的那一刻，家属眼里的泪水与笑容，成了她心中最珍贵的画面。

一盘鲜黄杏，架起健康桥

接诊中，姜淑清接连遇到晚期宫颈癌患者，最年轻的才28岁。这让她揪心不已——这里可能是宫颈癌高发区。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强烈：在全县开展妇科病普查。

可资金成了第一道坎。她四处奔走，终于在北京市卫生局、北京妇产医院等多方支持下，筹到启动资金，还争取到一辆专门的普查用车。2003年7月1日，策勒县第一次妇科病普查开始了。

比资金更难突破的是当地的传统观念。在固拉合玛乡，村民阿依古丽·吐尔地被查出宫颈可疑病灶，却因“忌讳”拒绝复查。姜淑清没有放弃，连续三天来到她家，通过翻译耐心讲解病情。

第三天傍晚，阿依古丽·吐尔地听完沉默片刻，转身端出一只搪瓷盘，金黄的鲜杏堆得冒尖。

“大夫，您吃。”她小声说，眼神里的戒备早已换成了信任。“您是好人，我信您，明天去医院。”阿依古丽·吐尔地的话，让姜淑清更加坚定了决心：“只要能让乡亲们重视健康，再多跑几趟也值。”

普查队的足迹，走遍了策勒县8个乡镇。今年56岁的买买提江·玉苏普，当时是普查队的司机，“有些地方车开不进去，我们就扛着设备步行。姜大夫跟我们同吃一锅饭，同睡一条大通铺，老乡们都愿意跟她掏心窝子。”

可就在普查工作推进时，北京传来噩耗——母亲病逝了。姜淑清攥着手机，浑身颤抖。县医院领导连忙商量着给她买返程车票，她却强忍悲痛摇头：“普查不能断，这里的姐妹还在等着我。”那天晚上，她对着北京的方向深深鞠躬。

博斯坦乡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乡镇，道路十分颠簸。普查编号01575的托合苏力坦罕·买吐地麦提塔日家住在这里。

2003年普查时，25岁的她被确诊为宫颈癌前病变，返家后便没了音讯。

姜淑清放心不下，驱车3个多小时找到她家。得知其丈夫为了凑钱已外出卖羊，姜淑清当即承诺：“费用的事我来协调。”可等了两个多月，仍没消息。姜淑清再次驱车前往，才知道她因怀孕推迟了治疗。

2004年7月，普查工作结束：8020名已婚妇女中，宫颈癌患者42人，患病率高达526/10万。这个数据让姜淑清心头一紧，她立刻组建团队，编写《策勒县妇女常见病预防手册》，由政府发放到每一位妇女手中。

2005年，援疆结束回北京后，她仍惦记着托合苏力坦罕·买吐地麦提塔日。姜淑清在西部慈善基金会的支持下，2007年4月，为她争取到免费手术治疗的机会。

“因为姜大夫，我活下来了，她是我们全家的恩人！”采访中，托合苏力坦罕·买吐地麦提塔日哽咽着说。

这些年，姜淑清和她始终保持微信联系，“她常常给我发问候信息，还会分享好听的歌曲。被患者认可，就是医者最高的荣誉。”

一句“学真本事”，延续援疆情

在策勒县，老乡们常说“小病扛、大病等”，这让姜淑清心里很不是滋味。“我走了，谁来给这里的姐妹看病？”培养当地医生，让医疗技术在策勒扎根，成了她援疆后期最重要的事。

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是姜淑清“盯”上的第一个徒弟。那时她刚入职两年，跟着姜淑清上手术台时，总紧张得手心冒汗。有一次做子宫肌瘤剔除术，姜淑清让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主刀，自己站在旁边指导。下刀时手一抖，姜淑清立刻握住她的手腕轻声安抚：“别怕，顺着肌纤维走，你看，它在‘告诉’你该往哪去。”手术后，姜淑清把自己厚厚的手术笔记递给她：“这里记着常规手术经验，你慢慢看，不懂就问。”

为了让当地医生接触更先进的技术，姜淑清一次次往北京打电话。当时北京妇产医院的进修名额十分紧张，她找到医院领导语气恳切：“策勒县的医生太需要提升技术了，您给他们学习的机会，就是给这里的群众一份希望。”终于，2003年初，当时的妇产科主任图尔荪爱·依斯玛伊力和检验科医师麦热姆妮萨罕·热合曼，迎来了去北京进修的通知。

“我在那边主要学习细胞学理论和操作。图主任攻克的是妇科B超诊断。”麦热姆妮萨罕·热合曼回忆，学成回来后，医院当年就能开展妇科B超和细胞学检查，“现在更厉害了，妇科TCT检查、HPV检查、病理远程诊断都能做了，乡亲们不用再跑远路了。”

如今已退休却仍发挥余热的图尔荪爱·依斯玛伊力提起姜淑清满是感激：“我们刚到北京，啥都不熟。姜主任常让她爱人来看我们，带吃的、问需求，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。”

有一次，凌晨2点，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接到电话：“来看看，这种急症在策勒县很常见。”她赶到医院时，看到姜淑清正蹲在地上，小心翼翼地给患者擦呕吐物——患者身上带着血腥味，姜淑清却毫不在意，还轻声安慰：“别怕，我们马上救你。”

手术进行了3个小时，成功保住了患者的生命。术后，姜淑清拉着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的手叮嘱：“以后遇到这种情况，一定要先稳住，患者的命就攥在你手里。多练、多学，才能真正帮到这里的姐妹。”

甜味满心间，情深跨千里

如今，策勒县人民医院的大楼前，挂着醒目的横幅：“2025年妇女免费普查开始啦！”诊室里，宫腹腔镜、超声诊断仪等先进设备一应俱全。

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刚结束一台腹腔镜手术，助手就递来手机，视频里立刻跳出姜淑清的脸：“手术还顺利吧？”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笑着点头，把手机对准病房：“老师您看，患者刚醒，出血量只有5毫升。”

正说着，走廊里传来熟悉的声音。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抬头一看，60岁的吐尼沙汗·吐尔洪牵着儿媳妇的手走了过来。一见到她，老人激动地说：“快，给我儿媳妇做检查，就像当年姜大夫给我做的那样。”

说起这些年的变化，老人脸上满是笑容：“家里的土坯房早就换成了砖瓦房，院子里种着葡萄树，每年都结满果子。”她从口袋里掏出包好的葡萄干，“这是今年新晒的，比去年的更甜，你带点给姜大夫，告诉她，我们没忘了她。”

始建于1953年的策勒县人民医院，今年1月完成整体搬迁新院区，建筑面积达7.2万平方米，是老院区的四倍。

“现在硬件软件都‘杠杠’的。”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说，医院新建了血库，再也不用为手术用血发愁；每个乡镇都有了标准化卫生院；《宫颈癌防治手册》更新到了第三版，年轻姑娘们体检时会主动问“要不要查HPV”，健康意识越来越强。

在姜淑清等一批批援疆干部与当地干部群众的共同努力下，“小病不出乡、大病不出县”的目标正在这里逐步实现。

视频通话再次接通时，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把一盘刚摘的鲜葡萄放在镜头前：“老师，葡萄熟了，颗颗都甜。等您明年来，我带您去园里摘……”

屏幕那头，姜淑清笑着笑着，眼圈红了：“好，好！现在的策勒县太好了，当年我想做的事，你们都做到了……”

风吹过策勒县的田野，送来阵阵葡萄的甜香。这甜味，早已超越了舌尖的感知，化为了刻在土地上的温暖变迁与藏在姐妹心中的深厚牵挂。二十载光阴流转，这份跨越四千公里的京和“医”路情，犹如一坛陈酿，时光愈久，滋味愈是香醇暖润。

多说一句

甜味绵长 医路花开

二十多年过去了，策勒县的风沙没吹走姜淑清的初心，反而让那包用旧报纸裹着的葡萄干愈发香甜浓郁。

它不仅是故事的起点，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——在最艰苦的环境中，往往孕育着最纯粹的情感。姜淑清医生用二十年的坚守告诉我们：援疆，不仅是技术的输送，更是心灵的抵达。当她蹲下身为患者擦拭呕吐物，当她在沙尘暴中守护产妇，当她强忍丧母之痛坚持普查……每一个选择背后，都是医者仁心最本真的流露。

更令人动容的是，这份情谊已在策勒生根发芽。从碧佳娜提·艾合麦提主刀的首台腹腔镜手术，到年轻姑娘主动咨询HPV检查，我们看到的是希望的接力。今天的策勒，葡萄更甜，医院更新，但比这些更珍贵的，是健康意识的觉醒和医患之间的信任。

四千公里，二十余载，这份情谊如同陈酿，历久弥香。它告诉我们：真正的帮扶是让美好在这片土地自己生长出来。而这正是新时代援疆工作最动人的答卷。（梁淑芳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