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16日，李敏与剧团同仁赴上海登台第32届中国戏剧梅花奖终评舞台，演出后大家合影留念。（乌鲁木齐晚报资料图片）

2005年，王玮在中国秦腔四大名旦决赛《玉蝉泪》（路遇）一折戏中扮演曹芳儿。获中国秦腔四大名旦金奖。（受访者供图）

9月21日，在乌鲁木齐新中剧院，王玮（左）在排练厅内指导李敏。（记者王畅彤摄）

5月6日，秦腔《焚香记》在乌鲁木齐京剧院带妆联排，主演李敏展现出精湛的水袖功夫。（乌鲁木齐晚报资料图片）

新疆网讯（记者王畅彤）9月21日，乌鲁木齐新中剧院内，秦剧团退休演员王玮再次登上熟悉的台阶。她轻轻抚过因常年排练而斑驳的地板，凝视着墙上记录青春的老照片。四个月前，她的学生李敏为新疆实现了“梅花奖”零的突破；此刻，站在洒过汗水也赢得过掌声的舞台上，王玮的思绪不禁飘回半个多世纪前初学秦腔、初闻“梅花奖”的日日夜夜。

时间回望至2025年5月21日晚，第十届中国戏剧奖·梅花表演奖颁奖典礼的聚光灯下，乌鲁木齐市秦剧团（新疆秦剧团）青年演员李敏郑重捧起沉甸甸的“梅花奖”奖盘。“这不仅是我个人艺术道路上的认可，更是几代新疆戏曲人共同努力的成果。”她激动地说。

数千公里外，始终紧盯着直播画面的王玮——这位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、“中国秦腔四大名旦”金奖获得者，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热泪。当李敏的目光透过屏幕与她交汇，两代秦腔人的梦想在这一刻紧紧相连。“这朵梅花，我们整整等待了40多个春秋。”王玮的声音里，满是岁月沉淀后的感慨与欣慰。

梅种天山

沙枣树下萌发的秦腔初心

1962年，王玮出生于乌鲁木齐的一个书香门第。她的爷爷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之初就响应号召来到新疆、扎根新疆，而她则是家中第一个出生在新疆的“新疆娃”。

王玮的童年幸福而多彩。回忆起儿时，她说：“我的父母毕业于新疆学院（新疆大学前身），从我记事起就非常重视我的学习，还培养我的艺术特长。”在她的记忆中，虽然那时的物质条件远不如现在，但全家人都很满足，大家常常聚在一起，有时在沙枣树下唱一段戏，有时在月色中赛歌。也就是在这样温馨的氛围里，父亲拉响的二胡声，让京剧、秦腔等戏曲悄然走进了王玮的童年。

1976年，乌鲁木齐市艺术学校面向全疆招收戏曲班学员。经过慎重考虑，王玮在家人的支持下报考，并顺利被秦腔班录取。

“我家原是天津人，所以一开始想学京剧，但考虑到秦腔在西北地区观众基础更广，最终选择了秦腔。”王玮回忆道。那时班里的同学大多十二三岁，她算是年龄较大的，担任了班干部，被同学们亲切地称为“师姐”。

“学戏的那几年，苦也幸福。”王玮笑着说，“30个女同学同住一间宿舍，分上中下铺，吃的是杂粮饭，每天天不亮就一起练功、吊嗓子，现在回想起来，苦是真苦，甜也是真甜。”

1982年，王玮被分配到乌鲁木齐市秦剧团，成为一名正旦兼老旦演员。

乌鲁木齐市秦剧团的历史可追溯至一百多年前的“新盛班”。秦腔历经明清两代的发展，在陕甘地区成形后，向西经甘肃传入新疆，最初落脚哈密，后辗转至乌鲁木齐。“新盛班”后来演变为“三合班”、“天山剧院”和“新中舞台”，这便是乌鲁木齐市秦剧团（新疆秦剧团）的前身。

王玮回忆，当时剧团的老一辈艺术家正处盛年，如正旦杨新莲、反串小生田新贵、花脸辛新民等“新子辈”前辈都是剧团的“台柱子”，《玉蝉泪》《狸猫换太子》《铡美案》等都是当时备受欢迎的剧目。

刚进剧团的王玮虽未能担纲主演，但得到了前辈们的悉心指导，在各种剧目中扮演配角，开始了自己的舞台生涯。

就在那年秋天，剧团赴吉木萨尔县演出。当地群众听说秦腔演员要来，早早聚在公社土坯房旁等候。不料天公不作美，下起大雨，但令王玮意想不到的是，大部分观众并未离去。演员们当即决定冒雨演出。舞台是块无顶的土台，观众席是自带的木头条凳。那天，演员们高质量地演出了《貂蝉》等数出戏，现场掌声经久不息。这场雨中的演出，让王玮深刻体会到“舞台大过天”的意义。

“那时演出，演员们坐大卡车，风餐露宿，条件艰苦。每到一地，拉起帷幕，平地就是舞台。我们常去木垒、吉木萨尔县等地，没有宿舍，就借宿在农民家打地铺。”王玮感慨，老前辈们对舞台、对观众、对艺术的尊重深深影响了她的艺术人生，这一优良传统也在代代传承中延续。

王玮说：“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，咱们的戏就是从老百姓的生活里来的，大家爱听爱看，所以才有这么旺盛的生命力。秦腔唱得痛快，人也活得硬气，这就是为啥它能在新疆扎下根，一代代传到现在。”

梅韵传薪

两代人舞台上的梦想接力

剧团的生活忙碌而充实。在前辈们的指导下，王玮逐渐从一名艺校学生成长为真正的舞台演员。老艺术家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拿手戏传授给年轻一代。

对王玮而言，一次新的冲击发生在1984年。那时，文艺界迎来一道明媚的曙光：1984年3月29日，中国戏剧界首届“梅花奖”评选结果揭晓，刘长瑜、李维康、郭泽民、谷文月、刘玉玲、王曼芩等戏曲演员及李雪健、尚丽娟等话剧演员获奖。

“啥叫‘梅花奖’？”作为秦腔新人的王玮，当时还不明白为何前辈们频频谈论“梅花奖”，更不理解“梅花奖”对戏曲人的重要意义。

但她清楚地看到，首届“梅花奖”榜上无一名新疆演员。“我们什么时候能拿‘梅花奖’？”成了当时一代新疆戏曲人心中的结。

“我真正了解‘梅花奖’的价值，已是在首届评选几年后。心想，前辈们那么优秀都未能获奖，我们新疆的青年演员要想摘‘梅’，必须加倍努力。”王玮说。

怀揣着对“梅花奖”的向往，王玮继续扎根于新疆的戏曲舞台。

自1994年起，西北五省区秦腔艺术交流演出日益频繁。已成为剧团骨干的王玮多次代表新疆，赴陕西、甘肃、宁夏等地与同行切磋技艺。随着演出机会增多、舞台扩大，新疆秦腔逐渐受到全国戏曲界的关注。

有趣的是，1998年，王玮赴西安参加交流演出，其代表作秦腔《压发》引起轰动，让更多戏迷认识了“新疆王玮”。同一年，9岁的李敏也在西安演出，并荣获“中国少儿戏曲艺术小梅花”奖。

历史的机缘，就这样在秦腔的舞台上悄然展开。

1989年出生的李敏，于2000年报考省艺校，并被当时艺校唯一的秦腔班——新疆班录取。她与新疆的缘分，由此开始。

2000年，首届中国秦腔艺术节在陕西举行。王玮主演的《易宝情缘》在西安参赛时，李敏和同学们到场助威。孩子们情绪高涨，掌声不断，给台上演员留下了深刻印象，也让这些陕西秦腔班的学子见识了新疆演员的实力。

2003年，新中剧院翻建竣工，剧团引进陕西艺校毕业生，李敏便是其中一员。面对崭新的剧场，王玮暗下决心要大展拳脚，并满怀期待地准备迎接新成员的到来。

2005年5月16日，一列西行的火车载着16岁的李敏驶向新疆。刚从陕西省艺术学院（2000级新疆班）毕业的她，怀揣对秦腔的热爱，成为乌鲁木齐市秦剧团（新疆秦剧团）的一员。那时的她或许未曾想过，20年后，自己能站在中国戏剧最高荣誉“梅花奖”的终评舞台上，以一部《焚香记》惊艳全国观众。

王玮作为剧团为新演员指定的班主任，初次见到了李敏。“这些孩子从远方来，很多人在新疆举目无亲，我就是他们的亲人。”王玮说。

回忆起初见李敏的情景，王玮笑道：“李敏那时圆圆的脸蛋，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，一看就是唱戏的好苗子。她到剧团演的第一个戏《白蛇传》令我印象深刻，一开嗓就吸引了我。”

此后岁月里，王玮亦师亦母。如同当年前辈教导她一样，她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。晚上放心不下，常去宿舍探望，有时为熟睡的孩子掖好被角，有时帮忙缝补戏服。

提及往事，王玮眼中泪光闪烁：“说是宿舍，其实就是剧团的排练厅。孩子们白天练功已十分辛苦，晚上就睡在那里。大家都非常努力，尤其是李敏，格外坚强。我们老演员想方设法改善他们的生活，一碗饺子、一件衣服、一双鞋……现在回想，李敏孤身一人来到新疆，能坚持到今天，这份坚韧实在令我敬佩。”

带新人的日子忙碌而充实。王玮仍清晰记得2017年10月27日晚，中国秦腔优秀剧目会演中，乌鲁木齐市秦剧团（新疆秦剧团）在西安易俗大剧院为观众献上秦腔经典《游龟山》。那次，王玮与李敏同台，李敏担纲主演，王玮为她配戏。

《游龟山》是西安易俗社的“看家戏”，全体演职员压力巨大。

“当时我的老师、秦腔名家全巧民特意来到现场，她说‘我就是要看看你们演得怎么样’。”王玮介绍，饰演胡凤莲的李敏，虽在艺校时由张咏华老师教授过《藏舟》，后来姚治华和王玮又为她排演了《二堂献杯》，且赴西安前两个月苦练不辍，崔保善老师也常来团指导，但她内心仍是兴奋与压力交织。

“那时心里真的没底，也缺乏自信。”李敏回忆道，“易俗社是秦腔艺术的殿堂，这里的观众最懂行。”为演好这场戏，她日夜揣摩角色，唱腔、身段，精益求精。

演出当日，易俗社座无虚席。大幕拉开，李敏全情投入，将胡凤莲演绎得淋漓尽致。台下观众时而屏息凝神，时而掌声雷动。

演出大获成功，王玮感到李敏已能独当一面。“不仅是观众和我的认可，全巧民老师也特别夸奖了李敏，说‘这小妮子，是块好料，要好好培养。’”就在那一年，55岁的王玮蓦然觉得，“李敏是一个可以托付梦想的人。”

2022年，仍在西安，第九届中国秦腔艺术节上，李敏不负众望，领衔主演根据同名豫剧移植改编的秦腔《铡刀下的红梅》，表现精彩，广受好评，剧目荣获“第九届中国秦腔艺术节特别推荐剧目”。

同年，王玮正式退休。在告别舞台的最后一场演出后，她将珍藏多年的戏服、头面赠予曾教导过的年轻演员，并深情拥抱李敏，嘱咐道：“要好好地唱下去。”

此后，王玮虽未再与李敏同台，但始终在台下默默守护。“青年演员的成长需要更广阔的天地。我们老一辈如同鸿雁，引领他们一程，未来的路，他们必将飞得更高、更远。”

梅绽天山

半世纪等待终圆梅花梦

2025年5月16日，秦腔《焚香记》亮相第十届中国戏剧奖·梅花表演奖（第32届中国戏剧梅花奖）终评舞台，与来自全国的优秀文艺工作者同台竞技。

演出现场，乐池内板胡的苍凉与定音鼓的雄浑交织成声浪。舞台中央，主演李敏素白水袖骤然翻卷，一句“王魁负义天良丧”的裂帛之音直击人心，将敫桂英的悲怆与决绝展现得淋漓尽致，赢得了现场观众与评委的高度认可。

观看演出的王玮，心随旋律飞扬，激动不已。演出谢幕时，她内心的情感与泪水一同奔涌：“李敏实现了我们几代人的梦想！她如我们所愿，代表新疆站上了戏曲艺术的最高峰！”

多说一句

前辈们，梅花开了

王玮老师抚摸着新中剧院练功房地板上的凹痕，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，仿佛刻着新疆秦腔的百年年轮。那一刻，我看到的不仅是木纹，更是一代代戏曲人从土坯台走向梅花奖台的足迹。

颁奖夜，当李敏的名字响起，王玮的泪水夺眶而出。这泪水，为弟子而流，也为那些未曾等到这一天的前辈而流——从1890年的“新盛班”到今日，这朵梅花绽放了整整135年。

最动人的传承发生在2022年：王玮退休时，将一套绣着云纹的老戏服赠予李敏。“针脚不能断”，她说。这不仅是一件戏服的交接，更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契约。

如今，乌鲁木齐市第五小学的孩子们正学着《焚香记》的唱段。童声稚嫩，却让人看到天山脚下艺术生命的延续。适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70周年，这朵梅花早已超越奖项本身——它是三代人耕耘的缩影，是“如你所愿”最生动的注脚。

离开剧场时，王玮对着墙上的老照片轻声道：“前辈们，梅花开了。”是啊，那些深植于边疆文化土壤的种子，终在新时代绽放出最动人的芬芳。

（王畅彤）